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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記者陳慧玲∕台北)荷蘭人房龍(Hendrik William van Loon 1882-1944)於1921年出版了「人類的故事」一書,從此飲譽全球,歷數十年不衰。「人類的故事」我讀過兩遍,但兩次閱讀經驗中,最激勵我心的都是該書的「前言」,其實「人類的故事」就是一本比較通俗易懂、文字睿智的世界通史,在房龍的「人類的故事」之後,雖不乏更優秀之作,然而該書的前言卻是一篇百嚼不厭的精彩散文。

 房龍在「人類的故事」前言中,描寫他少年時代在荷蘭鹿特丹鄉下的一段心靈成長經驗,十二、三歲時,他的舅舅帶他到鹿特丹老聖勞斯教堂的鐘樓頂上去,教堂司事拿著一把大鑰匙打開通往塔頂大鐘的神秘大門,房龍一層層拾級而上,也不知多少層之後,到了塔頂,眼前豁然開朗、遺世而立,頭上是高遠的碧空,腳下是火柴盒般的城市,人們像螞蟻似地匆匆來去。當下,房龍有一種奇妙的感受,他稱之為「可聽見的寂靜」,他形容這是他對這個遼闊世界的第一瞥,塔頂的大鐘寂寞又莊嚴地俯瞰著鹿特丹鄉疇,彷彿回憶過往六百年的歡樂與哀愁,在這高處,從腳底升起一股涼意衝進他的腦海,讓他油然而生一種歷史感、一種世界觀,他感受到:「歷史是一座雄偉壯麗的經驗之塔,它是時間在無盡的、逝去的歲月中,苦心搭建起來的,要登上這座古老建築的頂端去一覽眾山,並非易事」。這趟鐘樓經驗,帶給房龍的感動讓他一生受用不盡,畢生致力於大歷史的撰述。

 我也有過一次登臨鐘塔的經驗,那是一次跟世界級公司商談生意的機緣,我來到瑞士蘇黎士(Zurich)郊外的小城蘇克(Zug),開會前後之間的空檔,我們向小城警局借了上鐘樓的鑰匙,拾階而上,約六、七層樓高,但已是小城近郊的最高點,打開窗子,野風朔大,一頭如鏡子般平和的藍藍湖景,綴著點點白帆,另一頭紅瓦田田展開,盡是民宅,遠處可見阿爾卑斯山脈系的白朗峰(Mont Blanc)山巔皚皚白雪,景色秀麗,如月曆所見的瑞士風景歷歷在目,然而如此視界,並沒有激起我有如房龍似的感動,我想,我的感動曾經滄海,太深刻了,任何新的感動都再難為水了。

那是一次不經意的工廠之旅,走過車間不起眼的自動門,突然,四十年製造業的圖像排山倒海似地湧過來,八十米長、四十八米寬的工廠裏,接近四千平米的廠房內,成千上萬的操作員肅穆莊嚴,彷彿進行一項宗教儀式,全廠除了沉悶的履帶轉動聲音外別無雜音,我彷彿登上房龍的鐘樓,感受到過往四十年台灣製造業的歡樂與危機,我彷彿被舉到半空中,看著男男女女靜靜地工作,突然了解了台灣產業的美麗與哀愁。

 感動是一種很個別化的體驗,一個人眼中稀鬆平常的事,在特定時空、特定心情下,卻會讓另一個人感動涕零。感動是一帖奇妙的藥方,會讓人下定決心,生死與之,也會激勵人心,讓人無怨無悔。革命時,領袖身先士卒會讓群眾感動,願意跟著出生入死,企業艱困時,業主整天不眠不休誠懇待人,會讓員工感動,願意放棄其他機會同甘共苦。

 我讀過不少管理書籍,大抵談的不外乎效益及策略之設定與落實,鮮少觸及個人心靈的層次。好的策略會讓人產生認同,高的效益會使人有成就,認同與成就都是較功利導向的;感動則是更高一層的管理藝術,感動的經驗必須透過媒介,鐘樓上遼闊的視野、車間內肅穆莊嚴的大格局都是一種媒介,這些媒介共同的特徵就是格局大,感動的經驗不必然有房龍似的震撼感,但一定是超越理性的心靈經驗,不像認同與成就那麼方方正正。

 感動的經驗也不必然是戲劇化的,它可能是下意識不知不覺中形成的。你覺得你是台灣人,敢為台灣辯護、敢為台灣死,當有人玷污了她的名字與尊嚴,你願意放下一切為她申冤、為她犧牲,這必然是有過下意識的感動經驗才得以致之。成就感使人願意來上班,沒有成就感,每個星期一都是藍色星期一;認同使人能夠堅持,對的策略,對的老闆才能產生認同,才能激勵員工共同渡過難關開創新局。然而,唯有感動才能讓人願為之死為之活,把企業當自己的企業,忠心耿耿不眠不休成為企業的死忠部隊。

 在群眾運動中,我們很容易區別出死忠部隊,深藍、深綠、深紅,都不缺願為之生、為之死、為之焚的死忠份子,是成就感或認同感讓人們願意做如此大的犧牲嗎?恐怕不是,沒有特殊的情感是不可能的。這種特殊的情感經驗就是一種感動的經驗。感動是盲目的,不講求效益也不在乎形象,排他而且悲壯,當希特勒風靡德國時,當神風特攻隊御空而飛時,既盲目、悲壯、又排他。

 我看過不少讓人有成就感的企業,也看過不少讓人認同的企業,但真能讓人感動的企業就鳳毛麟角了。企業體的規模愈大,愈易失去員工的感動,有的只是制度,冷冰冰的制度下,能產生成就感就不錯了,談認同更不容易了,何來感動之有?感動的另一個特徵是必須要有明確的對象,一片大好江山,一個偉大的領導者,一席賺人熱淚的演講,都是感動投射的對象。為何群眾運動動輒十萬人、百萬人響應,願意為之生為之死、不求名不求利呢?凱達格蘭大道上,多少這樣的死士呢?然而企業供你吃、供你住、供你成長,卻無法讓你自動願意為之生為之死,不但如此,更多的是毫無感恩,只求從企業多爭一點不勞而獲的利益之士;為何我們很難找到願意自動降薪陪企業走過艱困日子的員工,而同樣的員工卻願意犧牲自己、自掏腰包,風中來雨中去地靜坐示威怒吼呢?

 最近戰鼓咚咚,有人硬要擠出一個革命的世代,媒體上演著揭竿起義的戲碼,人們交錢排隊進場去怒吼,如果不是那種觸動神經末稍的感動經驗,支撐著台上的英雄以及台下的群眾,怎會有如此不計功利,盲目又悲壯的隊伍呢?有誰願意為他的企業,那他薪水、他昇遷、給他機會、給他成長、給他飽暖到思淫慾的企業,同樣死忠的表現呢?

 有感動才有獻身,房龍一生獻身於大歷史的撰述,乃源由自鹿特丹那次鐘樓頂的感動,獻身可以像房龍這樣不慍不火鍥而不捨五十年,然而比較多的獻身是如火山爆發似地水裏來火裏去,捐家輸身甚至死而後已。在群眾運動中,很容易看到獻身的熱情,要發掘出獻身的群眾,必須遠離小利小益,能呼召群眾的是道德及理想的高超情操,不是利益。群眾運動大都由「恨」出發,恨才能激發瞬間能量,演出悲壯的戲碼激發群眾的情緒;「愛」的能量綿延長久,但卻無法呼召群眾放下手邊的工作去圍城,去為理想而獻身、甚至捐軀,為工作、為公司、為企業捐軀者,贏得的榮譽不過公而忘私、積勞成疾等等八股,等而下之者,更有企業害怕麻煩纏身,硬打成意外死亡、痼疾發作等推諉藉口。

 台灣的企業由早年的家族企業漸漸轉型為中小企業,近年少數企業更因緣際會逐漸展現大型企業的雄姿,而僱主與員工之間的關係也漸漸由所謂的「僱傭關係」,轉變為老闆及夥計關係,進而成為董事長與基層員工的關係;企業規模大了,企業主與員工之間的距離也拉大了,員工與企業之間講究的是冷冰冰的契約關係,或是極度個人導向的生涯發展機會與獎金紅利思維。企業火紅時,努力爭取加入賺取紅利,企業困難時,毫無感情地下堂求去,順便帶走一掛人以求悅於新僱主。

 企業平時既無感動員工的作為,危急時員工亦無獻身相挺的忠誠。所羅門王說,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,會讓員工感動的企業如果存在,那可就是一個例外了!例外如果出現,就叫奇蹟。聖經裏描述過一個奇蹟,有個人名叫拉撒路,他們姐弟是耶穌的摯友,拉撒路生了重病,耶穌到達他家時他已經死亡多時,然而耶穌卻「呼叫」他起來,於是奇蹟出現了,人們認定已死的拉撒路竟然真的從死裏復活了。

 台灣的主體產業製造業,四十年來疲態已現,她的願景、她的獲利能力、她對員工生涯成長的許諾,已如強弩之末缺乏感動,員工每日行走於企業之內,多的是行屍走肉,如同拉撒路一樣,從眾人的眼光看,拉撒路已死亡多時,能讓他活過來的只有靠耶穌的呼叫了。二千年前耶穌的呼叫,具有上帝的權柄,擁有極大的盼望,才使拉撒路死而復生;今天台灣製造業所能等到的呼叫,是全球品牌的經營嗎?今天我們有Acer,明天是否會有更大更美的BenQ呢?但別忘了過去我們也曾有過Kennex的由炫而寂;還是全球規模呢?就如謠言所傳的,廣達併入鴻海吧!成就年營收六百億美元的格局,是否就能超越得過今日Flextronics、Solectron、Jabil等世界級同質公司的痛苦呢?或者是全面三通經營中國呢?歷史一再證明,五胡也罷、女真也好、蒙古亦然,想經營大漢土地的外來經濟體與文化體,最後沒有一個不被同化吸收的,或許這才是回到原點,大家所樂見的結局!但我們都已同意這樣的思維嗎?還是一步步不由自主地走上這個結局呢?

 拉撒路原也是兩腳一蹬、一死了之的,吹皺一池春水的倒是耶穌的呼叫,按聖經的記載研判,拉撒路以及拉撒路的家人,原也沒有期盼耶穌的呼叫會叫回拉撒路的生命的;看著群眾高舉道德的大旗,動不動以癱瘓台灣經濟作為道德至上的代價,有時候也會這麼想,管他是房龍的鐘樓,還是耶穌的呼叫,電視關掉、兩耳一掩,就由他去亂吧!不然難道要學班固投筆從戎?
( 本文由作者蘇元良執筆撰寫,記者陳慧玲整理,本文不代表本報立場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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